第 74 章 但去莫复问(1 / 2)
连月干涸无雨,使得狱中潮气退散,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,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。
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,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,没来得及多叮嘱几l句,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。
季知达到底年老,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,夜里开始高烧。
季归年扯下衣袖,用水沾湿,不停给他擦拭。扭头看向幼弟,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。
他幼弟尚且懵懂,被从家中抓来,关进狱中,还不知晓发生何事。见父亲受伤,趴在床边哭了一阵,累了以后睡过去,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,抱着他的腿发愣。
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,小童哭丧着脸问:“三哥,爹什么时候醒?”
季归年强颜欢笑,低声哄他:“明天就醒了。你自己去睡吧。”
童子摇头:“我睡不着。”
季归年说:“那也去闭上眼睛,一会儿就睡着了。”
童子虽然年幼,可也懂父兄为难,没有胡闹,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,揉了揉眼睛,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。
季归年心酸不已,又不知所措,此时才冷静下来,一件件事地想,思考自己哪里做错,今后该怎么做。越想越是迷惘,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,痛恨自己的无用。
天快亮时,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,半睁着眼,止不住地颤抖,口中呢喃呓语道:“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,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。是我引狼入室,是我残害万民……”
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,亦是心痛如绞,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:“爹,是我啊,我是三郎。爹。”
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,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。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,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,还是他的手太冷。
季知达听他声音,呼吸渐缓,眼神真的清明些许,定定对着他瞧,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,温柔回了声:“我儿。”
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,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,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,换了轻快的语气道:“我在的,爹。你好好休息,我守着你。”
季知达眼皮沉累,用力睁了睁,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,荡漾着温柔的波光。
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,自己是不知晓,平静与他交托:“我儿,我年轻时太过意气,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。你大哥被胡人所虏,用马匹拖行致死。你二哥困于城内,被敌人砍杀,至今尸骨不齐。”
季归年睁大了眼,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。
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,泣不成声道:“我曾同他们说,细数人世光阴,即便长寿之人,也不过三万余日。蹈节死义,快哉杀敌,就不算白活。
“可都是年轻的儿郎,哪能真不怕死?我愧对他们,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,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。如若死的是我也好,可我偏生命硬,活至今日……你往后记
得替父亲去。”
季归年想打断,叫他莫说丧气话,张开嘴,还是点了点头。
季知达又说:“给你大哥带壶酒。他死的时候还年轻,我以前答应过他,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,没有机会。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,他最好扮风流潇洒,是个爱美的人,你可以夸夸他。记得了吗?”
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,手背上全是泪痕,应道:“记得了。”
“好孩子。爹对不住你,拖累你了。”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,轻轻抚摸他的脸,“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。你母亲太心疼了,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,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,胜过许多人,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。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,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。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,但你能不能,替我照顾好你娘,叫她别那么伤心了。”
季归年恐惧道:“我会的,爹,可娘最挂心的是你,你回去见见她,才能叫她不伤心。”
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,自顾着道:“你若有机会,就去问问殿下,我季家的好儿郎们,究竟是为家国而死,还是为君王而死?究竟是为百姓而死,还是为权势而死。我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,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。
他说:我悔啊……
他说:不值得。
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,受万种苦,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“悔”。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,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。
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,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。
失魂落魄间,甚至不知该怎么活。
“三哥。”
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,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。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,见他木然坐着,眼中失了神采,吓得大哭,又贴到父亲耳边问:“爹,你什么时候好起来?”
季知达忙说:“爹就快好起来了。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。”
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,憋住了要说的话,爬到父亲身边,依偎在他怀里。
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,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。
多年过去,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。
“我当年只有十七岁。”青年说得缓慢,停顿下来,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,又自嘲笑道,“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,独自闯荡江湖。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。可我不行。我受双亲庇佑,习武学艺,除了一身拳脚,属实没什么用处。遭逢这番变故,才有了些许长进。”
宋回涯想着自己,离开不留山前,也未比他好上多少。这种长进,若是可以,不要也罢。
她听得沉默,放下手中长剑,收回鞘中,不合时宜地问:“你有三个兄弟?”
青年摇头,说:“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,只是没人知道。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。边地不大太平,北面二十一胡,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,一旦冲破城关,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
辱。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,出生便送走,请故友照看。如今都已经成亲了,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,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。也不必叫她们知道,多担这份恩怨。”
宋回涯拍了下腿,惋惜道:“可惜了,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,叫他兄弟抢了先手。”
“杀他一个,不解我恨。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,又哪里是他?”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,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,“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,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,想叫我们死在路上。看顾的除却几l名官吏,还有一行江湖人。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。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,族人被灭后,独自在北面流荡,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。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,摇身一变,成了大梁人。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,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,好顺藤摸瓜,一网打尽。”
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,也有些想起来了。
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,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,过得朝不保夕,惶惶如丧家之犬。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,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,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。
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,别处灾情更甚,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。
宋回涯一路行来,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,大多人去楼空,有些推门进去暂宿,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。该是过不下去,自己求个痛快。
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,她顺手都会给葬了,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。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,剑下杀的人太多,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,分不清是醒是梦。
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。日日枕戈待旦,如履薄冰;夜里与死人相伴,无所依托,叫她觉得累了。
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,时常也迟疑,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,罪孽滔天?
走的路上,南方终于下雨了。
这场大雨来得太晚,可下得尽兴。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。
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,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,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。
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,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,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。
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,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。
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,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。
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,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。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,形容憔悴,脚步虚浮,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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