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(一线生机)(2 / 2)
所以人们畏惧刀剑,畏惧生死。
相思躺在床上,身子几乎无法平躺,她全身都蒙着干净的白色的布,只露出右下一片腹部。
这个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民间门大夫抻开一张浆水硬布制成的笔帘,那笔帘里,却竖插着一把又一把精巧的银刀,刀片锃亮,师中仁叫人备上烈酒,烛灯,和热水,然后拜了拜:“娘娘,草民开始了。”
相思服用了麻沸散,意识渐渐不清晰了。
她含混地应一声,已经分不清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了。
她动了动手指,模糊地想要抓住些什么。
后来想,大概想抓住那一线的生机。
可其实,开膛破腹,与死无异。
她从前是在边关长大的,被开膛破腹的士兵,大多都逃不过一死,即便勉强有了生机,最后也都逃不开伤口溃烂,高热,最后死去。
可她记得,是有活下来的,尽管她那短短的懵懂的少年时期,只听说过一个。
可一个,她也想赌一下。
她真的不甘心,也不想他因为她的死而真的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。
不该这样的。
可是死了怎么办呢?
她不知道。
她不敢去想,她躺在这里,去搏那一线的生机,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。
李文翾再回来的时候,只看到紧闭的门窗,殿外所有人无声地跪下来。
徐衍低着头,不敢看陛下:“娘娘请了师中仁师太夫,他说他曾经偶然看到过一本医书,上面阐述过类似的症状,只消破开腹部,取出致病的腐肉,再行缝合,便可痊愈。”
说完他便沉默了,此种救命的法子,便是整个太医院,都没人听过。
可徐衍和李文翾都接触过军队,和军医打过交道,军中但凡伤口面积太大,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溃疡流脓,甚至不治而亡。
若生生剖开腹部,即便重新缝合好,怕是也……
晚霞那么好,明明是个好天气,大约是为了在他心上再剜一刀,倏忽打起了雷,然后起了风,顷刻间门风雨一同砸下来,他似乎才清醒过来,大步走过去。
徐衍拦住他,“陛下,师太夫叮嘱过,任何人都不得靠近,若是稍有差池,娘娘性命便不保了。况且陛下天威,您在边儿上,大夫会害怕的。”
李文翾一拳重重砸在门框上,鲜血瞬间门渗出来,谁也不敢上前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风停了,雨也停了。
麻沸散的药劲过去后,相思痛苦地呻-吟了几句。
李文翾的拳头捏紧,不管不顾冲进去。
却不敢真的靠近,害怕惊扰,远远站在屏风后。
听夏在跟前伺候,温酒给娘娘再次送服了一次麻沸散,师太夫看起来十二分的谨慎,却并不十分害怕,手也是稳的,他用一把圆肚的银刀淋了烈酒,在酒灯上烧过,然后在娘娘的肚子上划开一道手掌宽的口子。
屋里安静地只能听到银刀不停拨动的声音,其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。
几个太医站在师中仁后头,叹为观止,却帮不上忙,只得时刻盯着,谨防万一。
到后来,麻沸散已经没用,娘娘疼得失声痛哭,两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人,用力到几乎掐断床边的柱子。
太医怕她咬到舌头,只得给她嘴里塞上干净的棉布。
到最后,竟是痛得昏了过去。
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,师中仁从娘娘的腹中取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腐肉,用桑皮线把伤口缝合好,他用剪刀绞断线尾之后,提起来的一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,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,哑然说了声:“好了。”
他在娘娘床前点了一根十分粗壮的蜡烛,说:“等蜡烛燃尽,娘娘能醒过来,便算捡回了命。”
李文翾终于可以走近去看她,他颤抖着去触摸她的脸颊,那张脸惨白,孱弱,明明那么脆弱的一个人,却坚强得让他心碎。
“姌姌……”他不停地呢喃着,想要唤醒她,他害怕,害怕她太痛了,再也不愿意醒过来了。
“陛下,娘娘需要休息,我们还是……出去吧!”几个太医一齐磕头。
李文翾最终还是出去了,他觉得那里喘不过来气,他心脏已经快要爆裂开了。
疼痛,还有愤怒。
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愤怒来自哪里。或许是对她自作主张的痛恨,或许是对她刻意支开自己的不满,但他想,更多还是恨自己的无能。
他从前总想有一天能将她彻底纳入羽翼之下,将她牢牢保护起来,谁也不能伤害到她分毫。
可最后发现,越是在意,越会发现命运的无常,和身不由己的无助。
生老病死,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天快亮的时候,听夏出来了,她把一张信笺递给李文翾。
那是相思留给他的,她许是十分没有力气,连字迹都变得模糊黏连了——
阿兄亲启。
支开你并非不想和你共享悲痛,只是害怕你会不同意,我总觉得我没几日可活了,便是身体撑得住,我的精神也撑不住了,日复一日的疼痛已消磨掉了我所有的意志,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去。
可每次看到你,看到两个孩子,甚至是元元和冉冉,我都觉得不甘心,想和你们在一起更久一些,我真的太怕痛了,怕到宁愿去死,我也害怕刀子捅破我的肚子,害怕死得这么不体面,可我还是决心想再试一试。
我想和你在一起。
我就赌一赌,赌上苍待我并没有那么苛刻,赌我们缘分不至于如此浅薄。
可阿兄,万一,若万一不幸,能不能看在我这样努力求生的份儿上,也为了我一次,好好带阿鲤和夭夭长大。
不要忘了我。
但也不要太惦记。
偶尔想起,就很好了。
相思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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