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88 章 188(22w营养液加更)(1 / 2)
若非此刻还有那样多双眼睛望向这一方,在这“接你回家”四字传入她耳中的那一刻,文成公主险些遏制不住,想要落下泪来。
梦中听到这样的话尚且让人情难自控,何况是真出现在了面前。
这四个字,说得何其之轻,又何其之重。
二十三年了啊。
从贞观十四年议定由她前往吐蕃和亲到如今,整整二十三年了!
去掉沿途所用的时间,她也已经在吐蕃住了二十二年,占据了她人生中过半的时间,让她都快模糊了记忆,忘记到底哪一边才是她的家。
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重归故里的这一日,也被这回家一词,揭开了她置身异域王廷之中的所有辛酸与游离。
“……回家?”文成下意识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,话中有着她自己都能听出的颤抖。
“对,回家。”李清月在马背上朝着她伸出了手,“你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,该当荣归故里了。”
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算是缘分。
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派遣使者入中原的时候,这位使者不是别人,正是彼时深得松赞干布信任的禄东赞。
这个朝见求亲的场面被唐宫之中的知名画师,也就是后来接替了将作大匠位置的阎立本,给勾勒在了画笔之下,名为《步辇图》。
李清月就曾经看到过这幅画,其中站在礼官之后的第一个男人,就是与她交手的禄东赞。
而今日,却是用换回禄东赞的遗体为交换条件,令文成公主得以还朝。
但这对大唐来说可能算是“缘分与宿命”,对吐蕃来说,这便是实打实的屈辱了。
当年的吐蕃是凭借着松州之战让大唐意识到,这个地处高原之上的邻国,已经在松赞干布的带领下走上了强盛之路,不能当做等闲角色看待,便以文成公主携带中原的工匠、文化、良种,以图与吐蕃盟好。
如今却是他们刚对着大唐边境展露野心,就被悍然斩断了那只最为锋利的爪子,被迫收回觊觎大唐的手脚,仿佛是这雄图霸业的衰败征兆。
他们又怎么会高兴得起来。
至多就是在表面上不失礼数罢了。
李清月的目光自文成公主的身上挪开,转向了这些迎送公主归国的队伍,就发觉钦陵赞卓此人果然并未在仪仗上有所怠慢,反而当真拿出了“礼送”的架势。
打眼望去,就连当年跟随文成入藏的工匠与乐师都有不少随同一并送还的,在队列之中不难看出这些人的中原相貌。
至于出行的人数,也早在他们抵达之前就已由斥候探报送来,足足有数千人之多。
若非如此,李清月也不必拿出这等严阵以待的军容,谨防钦陵赞卓来个趁机进军。
这显然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。
可惜无论是唐军的警惕表现还是欢迎的阵仗惊人,都俨然断绝了他的这个翻盘机会,让他只能安分一点行事。
见这位
唐军主将在与文成公主的交谈结束,从扫视跟随队列到转向了他,钦陵赞卓极力压制住了面上的敌意,沉声问道:“文成公主已如你所说被我等礼送而来,我父亲呢?”
“着什么急啊。”李清月拨转了马头,朝着钦陵赞卓的方向走了两步,“你是要将他变成大唐的恩赐吗?”
“我……”她这话一出,钦陵赞卓当即意识到,他确实不该在此时就讨还他父亲的遗体。
否则,这多少有点像是他们吐蕃送回了文成公主,又从大唐这里得到了一个“赏赐”。
可道理是这个道理,钦陵赞卓却觉得自己又一次在口舌上落在了下风,只能眼看着对方成为这支迎送公主归国的前导,先将人顺利接入唐军在柏海的营地之内。
在双方尽数扎营安顿之后,盛有禄东赞遗体的棺材才送到了他的面前。
钦陵赞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对安定公主表达一下感谢,因为这往返一月之间,高原上的低温加上被人有意放入棺中的寒冰,让尸体还未出现多少腐败的迹象,依稀还能看出生前的枭雄姿态。
以这样的面貌送归王都举办葬礼,总算也不堕了父亲的一世英名。
钦陵赞卓咬着下唇,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,只在心中暗道,他必定会在父亲入土为安之后以天神为誓,终有一日要击败大唐,以雪今日之耻。
生怕自己的这份想法在李清月的面前表露得过于明显,他甚至没在这柏海营地做出停留,亲眼看到唐军从吐谷浑撤军,就已带着己方的队伍撤回了吐蕃腹地。
……
“这位吐蕃的小将军倒确实是能屈能伸,我还以为他会想要尝试一下半夜刺杀的戏码呢?”李清月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感慨道。
文成公主觉得,自己但凡没有听错的话,就不难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的意思。
钦陵赞卓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,他也不必回去了。
“你说别人是小将军……”文成公主轻咳了一声,觉得这场面有些说不出的滑稽。
昨夜她在这柏海营地内见到了弘化公主。
或许是因故人相见,又或许是因为她与弘化公主作为远嫁之人更有一种共鸣,此前因为安定那一句回家而触发的感慨直逼心头,让她终于忍不住与对方抱头而哭。
在这又是哭笑又是叙旧的夜晚,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,等到醒来的时候便已是这吐蕃兵马撤离了。
想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,甚至该当说是有几分憔悴。
但一想到她如今已不是吐蕃的王太妃,而是马上要回到故国之人,便觉这点失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实在不必计较于此。
倒是来看安定公主与钦陵赞卓的交锋要更有意思一点。
光从钦陵赞卓在回返吐蕃王城后告知于众人的消息里,文成还对唐军的取胜并无多少实感,更不知道在这藏原之上,唐军到底是如何拿下的这样一场胜利。
然而昨夜,在弘化公主与她
的交谈之中(),她听到了更多的细节?()?[()]『来[]$看最新章节$完整章节』(),方才知晓了这到底是一场怎样的激烈碰撞。
当横渡雪岭、河谷伏击、引君入瓮、猎杀大相等战绩在弘化公主的口中娓娓道来的时候,安定所说的那句“回家”,也就更加令人为之动容。
如何能不动容呢?
安定本可以从吐蕃得到更多的东西,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将她这位和亲公主置换归国,做了一笔好像赔本的买卖。
她刚想到这里,忽听李清月理直气壮地说道:“我说他是小将军怎么了,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。我赢了他的父亲,我就有这个拿他当晚辈的资格!”
文成公主摇头失笑。
她起先还觉安定是少年老成,但今日看来,还是有些桀骜与孩子气。
文成公主回道:“我看钦陵赞卓也并不仅仅是因这场战败之后的能屈能伸走得这样快。吐蕃眼下已明知这一片区域得拱手让人,那便多留无益,这是一方面,另一面,他也需要尽快返回逻些城,相助他的兄长坐上那个吐蕃大相的位置。”
她说到这里,面色严肃了几分:“以我离开吐蕃王城布达拉宫之时的局势看,噶尔家族的这对兄弟文武联手,拉拢外臣后借机上位已成事实,依然不能对其有所小觑。”
赞悉若的动作当真是快。
若是吐蕃赞普以及没庐·赤玛伦的羽翼能再丰满些,在赞悉若获知父亲死讯并拜谒韦氏之前就做出拦截,说不定还能阻止对方的上位。
偏偏他们的消息没有那么灵通。
如今尚、论对峙已成定局,最多就是对噶尔家族的势力做出节制,以没庐氏等后族势力抢占禄东赞死后留下的空缺。
但这大相的位置,一定还在赞悉若的手中。
“我猜赞悉若会选择镇压象雄等地,为噶尔家族重新积攒威望,只可惜在吐蕃腹地之内并无大唐眼线,恐怕之后要想获取到那头的消息要比之前艰难。”
“这倒也未必困难。”李清月思量片刻,答道:“若是我不曾记错的话,吐蕃境内除了尚论之争,君主与权臣之斗,其实还有宗教的博弈?当然,最后那个与前面二者有些关联。不如在宗教上做点手脚好了。”
文成公主:“……不错。”
在藏原内部,还有起源于古象雄的雍仲本教与印度传入的佛教之间的争斗,也被称为佛苯之争。
身居吐蕃腹地二十多年,文成公主对于这等教派的斗争再清楚不过,也当即意识到了李清月这话是什么意思。
没有了文成公主在藏地,不一定是消息渠道的致命损失。
比起派遣和亲公主深入藏族腹地传讯,或许让人自印度随同那些僧人进入逻些城,要更不容易引起注意一些,也更不容易被拦截。
而自松赞干布在位以来,吐蕃的王族便一直在尝试扶持印度佛教,打压苯教,以图从宗教层面上确立王权的特殊地位,就会让笃信印度佛教的僧侣深得器重。
倘若操作得宜的话,或许真能在对方的地盘上
() 扎下一个合适的钉子。
算起来,藏原之上的僧侣对于大唐僧人其实也没那么排斥。
早年间有位名叫玄照的法师途经吐蕃,还是由她送往北天的,不过此人走的不是唐蕃道,而是先由丝绸之路抵达小勃律,而后来到吐蕃,经由吐蕃抵达泥婆罗,在吐蕃兜了个圈子。
文成公主喃喃:“大唐以道教佛教之争相互平衡,吐蕃则以佛苯相斗令君权牟利,确实有从中插手的余地……”
说到此地,她看向李清月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。
这话,若是从大唐朝堂之上的政客口中说出,并不奇怪,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嘴里说出来,便让人只觉惊悚了。
可想想她在军事上的天赋已高到了能将禄东赞斩落的地步,文成又只能觉得,或许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文武全才。
李清月眨了眨眼睛,“既然文成姑母也赞同我的想法,那便好办了!”
文成公主尚未反应过来,便已被李清月握住了手,被朝着营帐的方向拉去。
什……什么好办?
“既要利用,就得先了解他们,这总是没错的。”
谁最了解那所谓的佛苯之争,了解藏原上的各方博弈呢?
李清月边走边说:“玄奘法师前往印度追寻佛理求取真经历时将近二十年,沿途所见所闻百余国家,均被他凭借着记忆书写了下来,成书《大唐西域记》,可玄奘法师并未途经吐蕃,加之近年来他的身体已越发不好了,总不能让他再走一次取经之路,直接把他派遣出去。”
“更令人头疼的是,这藏原之地幅员辽阔,却甚少为中原人士踏足,便如那早年间成书的《水经注》,在记载大河流域的时候,只将源头追溯到积石山前的第一道河弯,其上数百里流域竟是一字未提。这便是中原对于吐蕃山川河流所知的现状。”
“可文成姑母您不同!”
若说李清月在说起《大唐西域记》与《水经注》的时候,将可惜的情绪溢于言表,那么此刻的话锋一转里,便有些殷切期盼的意思了。
她回头间还停住了脚步,“您居处此地二十余年,精通藏文,遍览群书,弘化姑母说,您向北到过小勃律等地,传播大唐礼乐,向南到过卫藏四茹的上下如拉之地,考察带来的粮种里哪些能种于此地冻土之上,若能写出一本藏原风土山川之书,必能弥补唐人对于藏巴的了解。”
“若真要介入佛苯之争,将大唐僧侣悄无声息地送到藏原之上,探听此地政斗进展,以防对方卷土重来,也更需要知道这些东西,才能一入此地便如鱼得水。相比之下,藏文都是其次的东西。”
文成公主:“可我……”
自松赞干布过世,她孀居于布达拉宫开始,因为芒松芒赞为权臣所挟持,她这位太妃的行动其实也多有受制。倘若在这须臾之间让她去追忆安定话中提及的种种,竟也觉有些遥远了。
哪怕她下意识地便对这话中所说的前景生出了几分心驰神往,却也觉得——
她可能做不到。
但还没等她给出这个答案,就已先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,“文成姑母若是担心自己的文墨工夫还不够好,那也无妨,我手底下的伴读虽然比不得太子阿兄那里的,但也总有几个可用之人。像是王子安、卢升之等人所写文章,就连我阿耶都夸赞有加,让他们帮忙一并润色就是。”
文成:“……”
不!她不是担心这个。
李清月却滔滔不绝:“若是担心能否教好藏文也无事,我征讨高丽与百济之时,从这两国境内都带回了不少僧人,不仅在相貌上和中原人稍有区别,适宜外放,语言天赋还都绝佳,约莫都能派上用场。”
像是道琛与信诚那等很识时务的人,正是执行此道的最佳人选。不过具体要如何操办,还得回去之后再行商议就是了。
文成:“……”
她还没答应呢,怎么连人选都已定好了。
天下哪有这样办事的。
李清月却仿佛浑然未觉她脸上的无奈,“若是担心在记忆上有所疏漏,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!这些随同您一并居于藏原二十年的大唐子民便是另外的几百双眼睛,总能将信息补全的。”
说到这儿,她忽然笑了出来:“要这么说的话,还应该感谢吐蕃为了防止唐军发难,没将他们给扣留在那头。”
钦陵赞卓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。她没夸奖错人。
文成公主沉默了。
哪怕明知道李清月的话中多少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,在这等少年人的恣意面前,文成好像也很难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。
她……或许真的可以试试?
一个救场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:“安定,你是不是说什么让人为难的事情了?”
文成循声看去,就见弘化正在朝着此地走过来。
“我哪有!”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,仿佛方才说出那种种安排的人并不是她,而是一个另外的人,“我只是在提一些还朝后向陛下申请经费补贴的好办法而已。是不是呀文成姑母?”
这些作为和亲公主同行之人前往藏原的匠人,忽然之间重新回到中原的土地上,不是这么容易能直接适应的。
当年在随行之时还正当青春年华的宫人,更是早已到了三四十岁的年龄,不可能再在禁宫之内任职,只有可能在宫外谋生。
可她们连口音都可能已经因为这段西藏之行发生了改变,又要如何在仓促之间被遣返归家,过上平静的日子呢?
以阿耶那等抠门的性格,或许会对这些随行之人给出少许奖励,但绝不足以让他们安家立户。
倒不如以撰写西藏图志为由,申请出一笔经费来,也省得全被算进李清月和武媚娘商定的宫女遣散计划里。
自己能少花一点钱是一点!
先有吐谷浑之战的胜利,又有噶尔家族的两兄弟文武协作蠢蠢欲动的事实,这应当并不难办到。
要李清月看来,相比太子东宫成书的《瑶山
玉彩》,这本西藏图志的意义还要更大得多。
所以她确实不曾说谎。
聪慧如文成公主也不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潜台词,让她愈发觉得,自己好像并不应该拒绝安定给出的这个建议,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回答出了个“是”字。
“对了!”李清月没继续纠结于此事,在看到弘化公主即将行到她面前的时候转换了话题,“既已接到了文成姑母,那唐军的撤兵也快到时候了,劳驾您将吐谷浑境内的将领要员都召来此地吧,我要开个简短的军事集会,再交代一些事情。”
她朝着文成公主行了个礼,“我先去找人将此地的安排尽数办妥,至于这西藏详情成书一事,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再与您细谈。”
文成公主觉得这个论其辈分确实该当算侄女的小公主,真是有意思的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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