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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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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,自己不但成功请神,还略有赚头,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挣钱了。

不过唐锦绣有些犯嘀咕,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,会骂自己“画蛇添足”。

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,唐惊奇就来到金粉坊的铺子。

唐锦绣有些视线游移不定。

唐惊奇笑道:“挺好的,应对得体,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,难得难得,都知道帮着铜臭城挣钱了。”

唐锦绣如释重负。

唐锦绣得意洋洋,问道:“哥,你说那家伙晓得我身份不?”

唐惊奇扯了扯嘴角,“一开始未必确定,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,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。”

唐锦绣疑惑道:“是我哪里露了马脚?一位金粉坊的坊主,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吧,不算破绽吧?我身边的几位女官,随我看过了几百年的书籍,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。”

唐惊奇瞥了眼那女鬼贞观,指了指她。

本就肌肤白皙的妙龄女鬼,立即吓得脸色愈发惨白无色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。

唐锦绣哎呦一声,后知后觉道:“那家伙当时送出粉彩小罐,是故意试探贞观?”

唐惊奇似乎心情不错,笑道:“你起来吧,又不是多大的过错,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。对于练气士而言,真相如何,往往并不重要,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。再者,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,只要能够有此境界,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。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,和最终结果,已算是最好的了,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,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。”

唐惊奇离去之前,对妹妹说道:“记得赏赐给她一颗小暑钱。你啊,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,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,就好了。”

唐锦绣翻了个白眼。

那边。

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,走入青庐镇,并不大,甚至还不如那座奈何关集市。

就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而已,估计屋舍建筑加在一起,不到百余栋,并且并无任何豪宅府邸。

路上也行人寥寥,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,卖茶贩酒的,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少女妇人,想必是那铜臭城在此谋生的女子了,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、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。

青庐镇倒是有两家仙家客栈,一南一北,北边的,价格就贵了,一天一夜就要十颗雪花钱,南边的,才一颗。

陈平安问了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,不曾想北边客栈那位女子嫣然一笑,十分实诚,说并无差别,只是北边客栈离着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,有钱的仙师,都愿意在这边扎堆,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这座客栈,所以经常能够碰着。

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。

那女子眨了眨眼眸,似乎有些讶异。

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,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,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,只分有钱和更有钱的两种,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,岂能因为这一天的九颗雪花钱,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?

陈平安要了一间屋子后,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,换了些新鲜物件,放入包裹中。

打算隔个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。

这叫逮住了一头肥羊,就使劲薅羊毛。

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。

做完这些,陈平安继续以一颗颗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。

约莫一盏茶后,陈平安停下此事。

修补法袍一事,不是砸钱就行,是一门细致活。

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,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。

一个时辰后,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,开始炼化水气精华,补充自身水府。

只是一个多时辰,才一鼓作气炼化出三滴“泉水”,给水府中三位绿衣童子接在手心。

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,尚且如此耗时,一旦闭关,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,所以才有那个说法,山中不知人间寒暑。

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,沉浸心神,阴神化作一粒芥子,巡游水府,结果就遭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。

大概是说天资平平,就应该更加勤勉修行,笨鸟先飞啊。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,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,简直就是一天打渔一年晒网了。

陈平安愧疚难当,狼狈离开水府。

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,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处,它默默凝视着陈平安。

陈平安黯然不语。

它一摆头甩尾,快速游曳离去。

早些年,它那头颅之上,曾经站着一位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。

与它一起巡狩四方,在这座小天地内一同开疆拓土,所向披靡,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。

陈平安收起念头,撤了内视之法,回过神后,坐在桌旁,视线低敛,怔怔无言。

讲道理这件事,说服别人不容易,说服自己也很难。

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。

一碗市井饭,一部拳谱。

值得吗?

为此付出的代价,即便极其巨大,已经伤及大道根本,可自己的那个选择,真的就对吗,万一是错的?

陈平安不是在纠结于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,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。

但是陈平安在害怕,心悸不已,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自己会想这些。

陈平安猛然间深呼吸一口气,站起身后,离开桌子,身形颠倒,一袭青衫大袖飘摇,闭上眼睛,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。

————

铜绿湖上,停有一只翠绿竹筏,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,这次没有外人,也就更加闲适随意,女子武夫扈从,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,都各自持有一杆鱼竿。

少年刚返回这边没多久,而且有些失落,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,没来。

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,转头问道:“樊姐姐,刘爷爷,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,为何青庐镇那边,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境界难测的剑修,只是各自猜测有无跻身金丹境界,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吓人元婴剑仙?”

姓樊的女子脸色尴尬,“应该是一位武夫才对的。”

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,笑道:“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,其实都未必是错了。世间有些怪人,确实既是练气士,又是纯粹武夫。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,越到后来,就越是后继乏力。比如武夫一途,已经跻身了远游境,或是修道一途,终于跻身了元婴,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,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,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,不然极难真正登顶,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,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。”

袁宣咋舌道:“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,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神通,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?”

“无敌手?还差的远呢。”

老人笑着摇头道:“寻常的玉璞境神仙,只要不是剑修,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,确实要头疼不已,可换成剑仙,或是仙人境修士,拿捏起来,一样游刃有余。”

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,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,笑问道:“刘爷爷,你是剑修,那说说看,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,唯独你们用剑的,这般厉害万分、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?刘爷爷,你可别随便糊弄我,我可是晓得的,剑修最吃钱,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,这两个原因,才不是全部的缘由。”

老人哈哈笑道:“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黄历喽。”

老人不再说话,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。

袁宣瞅了瞅,点点头,最喜欢刨根问底的三郎庙少年,这次竟是不再询问什么,开始安安静静钓鱼。

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,犹豫了一下,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。

老人摇摇头,再次伸手,指了指更高处。

袁宣收起两根手指,只剩下一根。

老人笑了笑,仍是摇头。

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。

反而是比少年岁数更长的女子武夫,一头浆糊,迷惑不解,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语。

半个时辰后,依旧毫无鱼获。

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,水有水脉,看似湖面平静,实则底下大有讲究,少年可不是随手乱抛的,他随口问道:“听说黑河那边的老鼋,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,刘爷爷,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,咱们能不能杀过去,与那头老鼋花钱买来啊?”

老人耐心解释道:“除非是将其打杀了,否则此等灵物,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。可是老鼋能够这鬼蜮谷活这么久,想要成功打杀,极不容易,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,不然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,再难寻见了,哪怕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。”

袁宣哀叹一声,“打杀就算了,我做得到也不做,天生万物自有其理,修行之人,本就是逆流而行,再造杀孽,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。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,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,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。”

老人笑道:“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,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,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,站得稳。”

袁宣挠挠头,苦兮兮道:“刘爷爷,咱仨的鱼漂儿,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,一个个比一个稳当。”

老人哈哈大笑。

女子也跟着笑出声。

————

青庐镇北边的客栈,杜文思站在门口。

那位出身于铜臭城却在这边长大的女子,与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并不陌生,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风范,所以负责客栈大门的女子并不拘谨,见杜文思在门口站了许久,便好奇问道:“杜仙师,是等人吗?”

杜文思摇头笑道:“里边闷,出来透口气。”

女子无言以对,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,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,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。

前些年,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,行事跋扈,竟是不从牌坊楼那边进入鬼蜮谷,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,现身之后,结果又掉头走了,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,最后一次,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,那位女冠这才收手,落在了青庐镇上,然后住进了这座客栈,正好是杜仙师待客,后连竺宗主都来了。

她这几次擅闯鬼蜮谷,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前去截杀。

最后一次,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,只不过给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。

而且宗主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,并未倾力。

一番言语后,竺泉便径直返回茅屋,任由那位女冠入境,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。

那外乡女冠在客栈只待了一天,离开的时候,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,十分蛮横无理。

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,先是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,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。

然后杜仙师就站在门口这边,也站了很久,自己问他,还是先前的答案,里边闷,透口气。

杜仙师真是那君子,说谎都不会。

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,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,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,在砥砺山那边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,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,便是她这个看门的小散修,都听说过刘景龙的鼎鼎大名,他与那别洲女冠,双方在那座砥砺山大打出手,两败俱伤。

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。

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,等到那人走近客栈,颤声喊了一声宗主。

佩刀女子笑着点头回礼。

然后喊了杜文思,说是一起走走。

杜文思与宗主竺泉并肩而行。

竺泉笑着调侃道:“行啦,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,会再来一趟青庐镇,可是她来不来,什么时候来,是你等在大门口,就能等来的?”

杜文思脸色微红。

竺泉继续道:“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,已经进了小镇住下了?”

杜文思点头道:“刚从铜臭城那边回来,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。”

竺泉笑道:“这家伙十分有趣的,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,是奔着他去的,不知为何,没成。不知道是谁没瞧上眼谁,反正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,这个小娘们,竟然抢了我的名头,如果不是在这鬼蜮谷,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,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。若是我赢了,天知地知我知她知,如果我输了,无需她放出消息,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,为她扬名。”

杜文思会心一笑。

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。

竺泉突然说道:“宝镜山彻底毁了,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,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,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,那年轻人,应该如你所说,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人屠,看样子,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。不管怎么说,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,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。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,就因为这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,加上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,两人联手,给他们掀了个底朝天,乖乖,本事不小,谋划更高,将所有妖物玩弄于鼓掌之中,到头来你猜怎么着?”

杜文思苦笑道:“宗主,这我哪能猜得到。”

竺泉无奈道:“你这性子,忒无趣,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,真不是我说你,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,喜欢了就开口,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,脸皮算得了什么,给你骗上手后,到时候床上床下,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,还需要别人教你?我就不信了,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过她,床上你还……算了算了,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过女子的。唉,如此说来,她瞧不上眼你,也是对的,我本来还想要当回牵线搭桥的月老,现在看来,还是免了吧,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,你说你咋个就还不跻身元婴境呢,在金丹境乌龟爬爬,好玩啊?真当自己是那头老鼋的亲戚啦,那你咋个不去娶了老鼋的女儿呢?”

杜文思满脸涨红,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,恼羞成怒道:“宗主!”

“行行行,不戳你心窝子了,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,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,我这刚要上点心,瞅瞅,你又不乐意了,到底要咋个弄嘛。”

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。

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,“节哀顺变,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,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,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,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,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,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。不过文思啊,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,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,说不得我这个又宗主又当娘亲的,就临时改变主意了。”

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,也开始嘴角抽搐。

竺泉哈哈大笑,半天没忍住笑声,好不容易才止住,结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,本就长得一般,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。

杜文思只得提醒道:“宗主,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?”

“你的终身大事,咋个就不是正事了?”

竺泉咳嗽一声,点头道:“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,都离开过那处桃林,至于去往何处,我还是老规矩,不去看。但是你算一下,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,骑鹿神女,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,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,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,相互勾连,文思,你觉得这说明什么?”

杜文思摇头叹息道:“宗主,你是知道的,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。”

竺泉重重点头,貌似很是欣慰,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,“很好,与宗主我一模一样,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!”

行至街道尽头,竺泉率先转身走回那座客栈。

杜文思跟着转身。

竺泉再无言语,直到客栈门口,才缓缓道:“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,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,你就跑回祖师堂去,不用有任何犹豫,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,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,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种会用脑子的宗主,是对的。所以别人战死了,连我在内,都没什么,披麻宗修士,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,唯独你杜文思,要死也不该死在这座乌烟瘴气的鬼蜮谷,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,死去北边,更北边才好。”

杜文思摇摇头,“宗主,此事我做不到,临阵脱逃,不战而退,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,都绝不……”

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,她神色平静,语气淡然道:“别犯傻,杜文思,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,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,在这世上,最少在我竺泉眼中,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是吃得住大苦,更受得了大辱,任你山岳压我,那脊梁,却一直是挺直的!”

杜文思站在原地。

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。

————

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。

一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,悠然散步。

远处,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,一起眺望南方。

道门宗主贺小凉,骑鹿神女,还有这座城池的主人,京观城城主高承,一尊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阴灵,坐镇这座小天地,它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。

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,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。

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,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,找到任何记录,一句话都没有,只有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,确实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。

步卒高承。

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,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。

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,才开始一步步崛起。

高承身材不高,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,它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,腰间佩刀,更是寻常物。

高承问道:“贺小凉,你到了我京观城后,只说是看一看,看完了没有?”

那位身穿道袍、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冠,微笑道:“城主这是要赶人了?”

高承说道:“再给你三天时间,再不走,就不是赶人,而是杀人了。”

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。

京观城内煞气太重,那头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,最受不了这些消磨,便早已给她收起。

这位神女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言语,绝非恐吓。

贺小凉微笑道:“三天就三天,时辰一到,我一定离开京观城。”

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“周肥”,“这个姜尚真,最好别乘坐你的流霞舟离开,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。”

贺小凉不置可否。

高承走下了城头。

姜尚真走回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,跳下墙头,微笑道:“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,什么都不做,就真的只是看看,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,也是可以的,大不了我就给高承留在京观城内,那些个白骨美人,别有一番滋味嘛。”

贺小凉以心声问道:“你觉得这座鬼蜮谷,最缺什么?”

姜尚真趴在墙头上,揉了揉屁股,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:“自然是大活人,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,也变不出花样来,打生打死这么多年,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,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,太少了,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,又给青庐镇和竺泉死死盯住了,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,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。”

贺小凉微笑道:“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?使得鬼蜮谷内,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,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?百年之后,阴阳相济,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,堪称别有天地,真正成为了一座洞天、福地兼备的宝地,又当如何?”

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,随后很快释然摇头,“高承道行高,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,这个我勉强承认,强龙不压地头蛇嘛,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,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,我姜尚真……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,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,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,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,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,给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,我是打死都不信的!”

贺小凉微笑道:“那咱们就拭目以待?”

姜尚真脸色阴沉。

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。

贺小凉突然笑道:“姜尚真,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。”

姜尚真又恢复笑容,道:“贺宗主请说。”

贺小凉却不再言语。

她神色复杂。

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。

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,这就很麻烦了。

世上事,差以毫厘谬以千里。

因为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,曾经先后离开桃林,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。

一个是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,在那边站了一宿。

一个是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,相较之下,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。

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,就无法观看了,姜尚真是如此,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,至于那个高承,不好说。

————

青庐镇客栈那边,陈平安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,延续颇久,可仍是强行静下心来,想要连夜画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。

只是提笔后,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笔,因为心知肚明,勉强落笔,在金色符纸上,也画不出符箓,普通材质的符纸上,兴许可以。

陈平安放下笔,起身练习剑炉立桩一个时辰,竟然仍是无法真正心静。

便干脆推开门去,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,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,在灯下翻来覆去,看了许久。

竟是就这么守着灯火,陈平安枯坐了一夜。

天亮时分,陈平安覆上面皮,背着包裹,又去了趟铜臭城,没能见着那位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,有些遗憾。

去到金粉坊,刚好开张,那女鬼掌柜愣了半天,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那位“坊主”,小鬼确实伶俐聪慧,只是点头,二话不说,然后去北边宫门那边找了那位门神将军,很快唐锦绣就拎着它一起来到金粉坊,进了铺子,唐锦绣看到已经在柜台上放满物件。

唐锦绣笑道:“老仙师,又来啦?怎么咱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,随便捡个一宿,就能装满一麻袋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可不是,真是个好地方。”

唐锦绣哑口无言,双方按照老规矩,开始买卖。

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,唐锦绣看了一遍,只买了两件,掏出两颗小暑钱。

真不是她吝啬神仙钱,事实上就是如此,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“年轻剑仙”的份上,支付一颗小暑钱,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。

陈平安收了钱,就离开了铜臭城。

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。

两颗小暑钱,不算少了。

返回青庐镇,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。

他打算走桩之外,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,走出那一百万遍。

这天只吃了一顿饭,黄昏中,去那酒肆买了一壶酒,客人寥寥,陈平安坐在那边喝完了酒,刚好吃完一碟佐酒菜。

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,只是相较于前一天,已经好上许多,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,躺在床榻上,闭目养神,想了许多陈年往事,想着想着,岁月越是往前,一直到了年少时分的一次次上山采药,不知何时,陈平安竟是就此酣睡过去。

天亮后,陈平安蓦然清醒,只觉得神清气爽,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,再次去往铜臭城,这一次在城门那边总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,陈平安比对方还着急,丢出一颗雪花钱,在那位城门鬼将的带领下,又听到了熟悉的“财源滚进”吉利话。陈平安直奔金粉坊,这一次唐锦绣就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。

见到了陈平安,她笑道:“老仙师,你给我一句准话,明儿还来不来吧,要是还来,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!”

陈平安哈哈笑道:“今天过后,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,怪我,昨天喝过了酒,倒头就睡,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。贪杯误事,莫过于此啊。”

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,挑中了六件,给了五颗小暑钱。

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,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、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?一个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,今儿的买卖双方,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。

陈平安收起小暑钱和包裹后,唐锦绣送到门口,打趣道:“老仙师,明儿真不来啦?”

陈平安扶了扶斗笠,转头笑道:“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晚觉吧。”

唐锦绣微微一愣,然后笑道:“好的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还是转过身,抱拳告辞道:“多有叨扰了。”

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,笑语盈盈,“剑仙前辈走好,有空再来。”

陈平安点点头。

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,笑道:“这位剑仙,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,跌份儿。”

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,快步离去。

唐锦绣一手捧腹,一手捂住嘴,她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,她怕那位脸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轻剑仙,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。

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,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颗雪花钱,已经走出城门附近数步,陈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脚步,回头望去,喃喃自语,然后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颗神仙钱抛去,可不是什么雪花钱,而是一颗小暑钱,陈平安爽朗笑道:“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。”

那鬼物校尉如同做梦,反复看了几遍手中那颗小暑钱,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:“这敢情好!咱们铜臭城,这玩意儿,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,比啥都值钱!”

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,反正闲来无事,便开始六步走桩,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。

越走桩,越心静。

不知不觉,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,一笑过后,继续六步走桩去往客栈,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。

到了客栈屋子,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。

这包袱斋,在这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。

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颗小暑钱,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。

陈平安坐在桌旁,再次深呼吸一口气,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,再无杂念,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,开始画那缩地符。

一气呵成。

休息片刻后,抖了抖手腕,起身在屋内继续走六步走桩,落座后,再次一鼓作气,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。

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,小心翼翼收入袖中。

陈平安闭上眼睛,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,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。

从自己与三郎庙袁宣等人、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,乌鸦岭,宝镜山,桃林,剥落山……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。

那老僧曾说,回头是岸。

先前在城门那边,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,才给出了那颗小暑钱。

陈平安睁眼后,眯起眼,片刻之后,重新从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,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,以及那五条金色竹鞭!

离开客栈后,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,而是去了小镇酒肆,又要了一碗酒。

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,忍俊不禁道:“这位小剑仙,怎的,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,又要去挣钱啦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神仙钱不长脚,别人兜里的,更是不会挪窝,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。”

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此人一碗酒,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,还有另外一种年轻面容,便打趣道:“见过那位城主妹妹唐锦绣没?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,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。”

陈平安喝了口酒,玩笑道:“算了吧,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,岂不是麻烦事一桩。”

掌柜老汉哈哈大笑,“也对。”

老汉看着陈平安坐在那边小口喝酒,又问道:“你这位堂堂剑仙,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?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铜臭气啊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,先前几次,不过是热热手,钓一钓她的胃口罢了。”

陈平安喝过了酒,去往那座铜臭城,结果发现那城门鬼将已经不在。

陈平安似乎很是失望,问了一位城门鬼卒那位将军去哪儿,那鬼卒埋怨道:“这位老仙师,还不是你老人家赏赐了那颗雪花钱,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,咱们这些当差的啊,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。”

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,哀叹一声,转头就走,然后再转头,丢出一颗雪花钱给那鬼卒,叮嘱道:“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,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,一定要在啊。”

鬼卒接钱后大喜,点头哈腰,嚷嚷道:“老仙师只管放心,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。”

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,继续闭门不出。

————

鬼蜮谷北方京观城,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,当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,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,这位京观城城主讥讽一笑。

高承此时此刻,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样,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,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。

明天再去铜臭城?

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。

它轻轻按住刀柄,开始等待那个女子宗主的离去。

青庐镇里边的光景,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,准确说来是两处,但是每次窥探,必须慎之又慎,一来严格意义上说,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座小天地,二来有竺泉在那边盯着,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,所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,十分凝滞模糊,只能勉强看个大概。

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,还是很值得的。

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,能够走出青庐镇,往北方多走几步。

看样子,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。

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。

她在京观城内。

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。

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。

高承闭上眼睛,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,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。

夜幕降临。

那流霞舟缓缓升空。

高承站起身,瞬间来到宝舟之上。

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,似笑非笑。

高承蓦然想通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,放声大笑,以拳捶胸,沉声道:“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,可这些歪来绕去的,我都不管,总之只要成了,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!”

贺小凉不予理睬。

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,什么都没有说。

高承不再耽误那艘宝船离开鬼蜮谷,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,并且大手一挥,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,将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。

墙头之上,姜尚真果然没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,而是继续在墙头上散步,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。

流霞舟一闪而逝。

重返骸骨滩后,身后大门瞬间关闭。

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:“主人,这是为何?”

贺小凉淡然道:“世间道侣,总是福祸相依的。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,著称两洲,所以我在哪里,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,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。双方越近越是如此,而我在本命相冲、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,自然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,“所以我才会走出了画卷?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这座鬼蜮谷,又在今夜离开了?”

贺小凉一言不发。

骑鹿神女脸色惨白。

————

骸骨滩上空云海中的贺小凉,突然转头,微微张大嘴巴,她脸上不知是喜怒哀乐,最终恢复平静,深深望了一眼南方。

骑鹿神女战战兢兢。

贺小凉转过头,只说了一个字,“走。”

京观城内,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,狠狠抹了把脸。

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。

这也能想得到,做得到?

高承猛然站起身,怒气冲天,怒吼道:“飞剑留下!”

大圆月寺内,老僧仰头望月,双手合十,微笑道:“善哉。”

青庐镇那边。

从南边客栈屋脊处,两次金光闪烁后,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,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,手持剑仙,一剑劈开了天幕,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。

竺泉按住刀柄,悬空而停,目视北方。

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没有拦阻,反而为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、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,为他帮忙盯住北边的动静。

京观城内,一具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,轰然现身,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,去往骸骨滩外,追杀那个年轻剑仙。

姜尚真哈哈大笑,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“雪花钱网”更加巨大的网,先前那两张不过是儿孙网,这一张才是祖宗网。

大网瞬间缠住那高如山岳的白骨脚踝,将其狠狠往下一拽,姜尚真一掠而起,以一片柳叶开天地,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颗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,飞出天幕窟窿之际,姜尚真转头笑道:“你这骨头架子,来打我啊,来打我啊,来啊,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……”

姜尚真嘴上撂着狠话,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。

鬼蜮谷内,竺泉出刀,一道白虹从南往北,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。

更有一剑如虹,起始于白笼城,斩中白骨头颅处。

竺泉咦了一声,问道:“蒲骨头,你这是作甚?其实垂涎我的美色已久,所以才妇唱夫随?”

那青衫白骨淡然道:“我辈剑客行事,天地无拘束。”

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,一人出剑,阻拦那头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。

骸骨滩外。

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师堂,抹了把额头汗水,咧嘴一笑。

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。

痛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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