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章 气死(1 / 2)
她看着真不像是死人。
若清想不通。
他身上缠着的是孽债, 能缠住他的债主要不是死人,要不是冤魂,若不是执念过深不可能一直拖着他, 把他缠得如此紧。
他更想不通大靖皇宫中为何藏了这样一个地方,又藏着这样一个女人。
长公主无意在这时给他解释,她让长竟、宁英守在门外, 自己来到女子的身边,拿出衣袖中放着的红色锦盒,随后从锦盒中拿出一块薄薄的“石头”。
等这块石头落在女子的胸口上, 若清瞧见那女人胸脯动了一下, 紧接着那长长的白色睫毛上抬, 露出了死气沉沉的黑色眼眸。
若清起初没看清,只觉得这人是黑瞳过多, 等细看之后才发现她眼睛是看不到的。
那里幽深得像是藏着一条寂静的河流。
无须多说, 这是个极美的女人,但她绝不是人族。
女人从昏睡中醒来, 有气无力的样子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没什么差别, 不过即便是累极困极,她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, 在醒来之后问了长公主一句:“阿惹回来了?”
一向霸气的长公主在她的面前格外拘谨。
听到她的询问, 长公主斟酌着用词, 小声回道:“还没, 困在义州了。”
长公主说完这句立刻屏住呼吸,瞧着十分紧张, 好似只要女子说话的声音再大一些, 长公主就会吓死在这里。
若清不知她为何要这样。
而这位白发女子听到这里不悲不喜, 好似早已料到了长公主的回答。
“义州的事还没解决?”她有些苦恼, “再不回来花都要谢了。”
长公主连忙接了一句:“不会谢的,娘娘喜欢什么花,我就让宫人再给娘娘备下。”之后她又说,“娘娘也晓得反王来势汹汹,义州的事处理不好陛下便不能回来,还望娘娘体恤陛下几分,再给一点封赏,我好派人给陛下送去。”
一直默不作声的若清这时脑子有些乱。
长公主口中的那些反王义州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,引出一段让他不敢轻易相信的过往。
说这话时长公主是紧张的,若清甚至都能看到她额角流下的汗水。
毫无疑问,面前的这个女人身份并不简单。她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,震慑住了权倾天下的长公主。
而这位让长公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女人,在长公主如此说后笑了一下,并没让事情往长公主害怕的方向发展。
可她的笑并不温柔,也不开心,说是客套,又不太像。
若清盯着那个笑容想了一下,只觉得她是自己想笑,但又不知为何要笑,便露出了一个毫无情绪变化的笑颜。
笑后,她坐了起来,疲惫地喘了口气,点了点头,说:“好啊。”然后她伸出手,拉起了衣袖。
若清这才看到,她的手臂上有着一片美得无法形容的七彩银白鳞片,只是那些紧密的鳞片现在缺了很多片,像是被谁拔掉了,留下了一片覆盖着黑气的伤口,看着就很痛。
而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,面对着伤痕累累的手臂,她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指在仅剩的鳞片上划过。
可能是觉得这只手上剩下的鳞片不好,葱白的指尖顿了顿,很快放下了这只袖子,改拉起另一侧的衣袖,露出了同样布满黑色伤痕的手臂。然后她找了半天,终于找到了一片满意的,忍着痛拔下,将鳞片交给了长公主。
长公主恭恭敬敬地接下银色鳞片,脸上露出了窃喜的表情,只是还没等她收回手,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忽地握住了长公主的手,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对准长公主所在的方向。
“这次……阿惹能回来吗?”
长公主得了鳞片,表情也变得自在了许多,她拉下女子的手,笃定地说:“自然是能的。”
说罢,她把若清叫了过来,慈爱地望着若清的脸,对着面前的女子说:“娘娘,这就是要宝物带去义州的人,只是此去义州路途遥远,为求稳妥,还望娘娘能在他的头上画上龙纹。”
女子嗯了一声:“好。”
她好似没有什么主见,也没有什么脾气,不管长公主说什么,她都只会说好。
她这样的脾气倒显得长公主的谨慎有些可笑。
若清压下心底不舒服的感觉,听着长公主的安排,跪坐在冰床的左侧,等着女子伸手给他印记。而他之前站得远,看不到床侧,此刻来到女子的身边,余光一扫,发现床后有什么东西在。
那好像是人的头发,脏乱地缠在一起,与女子柔顺亮丽的银白长发完全不同。
可这是怎么回事?
难不成这张床后还躺着一个人?!
因跪坐的位置不好,若清看不清那头发的主人,又在长公主的注视下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好奇心,没有惊动前方这位白发女子。
白发女人虽是眼睛看不见,但她能感受得到若清的存在,等若清来到她的身边,她伸出细瘦的手指,轻轻地定在了若清的头上。
这本是个结印的动作。
这本是个留下印记的简单手势。
然而就是这简单的动作,轻轻的一点,却让若清和女人同时愣住了。
一些杂乱的画面在两人接触的那一刻,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脑海里,宛如一滴水忽地落在了平静的湖面。
紧接着满脸病容的女人像是受到了惊吓,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指不再轻抵着若清,而是一改之前云淡风轻的一面,一把拉住了若清的手臂,把他的身子拉直,而后用那双冰冷的、瘦得可怕的手指反复搓揉着若清的脸,像是想以这样的动作来确定若清的长相。
“娘娘!”
长公主被她吓了一跳,见她长长的手指划破了若清的脸,立刻尖叫一声。
女子不理长公主,在长公主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,移动着颤抖的手指来到若清的眼睛上,先是歪着头用指腹摸了一下若清的睫毛,然后一边晃着头,一边流下一滴泪。
她哭得十分隐忍,似乎不想让外人看她的笑话。
她捧着若清的脸,用额头抵着若清的额头,一边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若清,一边平静地哭着。
“阿惹呢?”
她问若清。
“阿惹呢?”
她又问了一遍。
若清不知道怎么回答,只知道被她捧住的脸像是被冰块冻伤,已经不能自由活动了……
守在门外的长竟和宁英刚因女子赠鳞一事松了一口气,转眼就被殿内忽起的狂风掀翻在地,随后一道白影自宫殿中出现,化作一条巨大的龙影,朝着空中吼了一声又一声。
瞧见龙影,若清愣了一下,毕竟自洪莽期结束龙族并入云间后,凡世便再无龙影可寻。
若清想不通这与龙有关系的尊贵之人为何会在这里。
没给他慌张的时间,一个黑影在龙身出现的那瞬间,悄悄地出现在女子身后……
不知殿内那位为何发怒,长竟扶住被打飞出去的长公主,只想护长公主周全。
慌乱之中,宁英转头看着房中的人,那位向来很平静的女人现正站在若清的面前,捧着若清的脸,以自己长长的白发为网,困住了跪坐在一侧的若清,柔亮的发丝挡住了宁英等人窥视若清的机会。
宁英看不到她的脸,只觉得她在生气,也像是沉寂在悲伤之中,身影单薄得似乎要碎在光里。
长公主靠在长竟的怀里,瞧着女人的样子心跳如鼓,料定女人是知道了什么。即便不甘心,长公主也在这时做好了被女人杀死的准备,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,女人哭了没多久,便松开了若清。
望着四周的摆件陈设,女子就像是迷路的孩子。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,之后动作粗暴地揉了一把脸,慢慢地退到冰床之上强迫自己合上眼睛。
见状,长公主不顾长竟的阻拦,连滚再爬地回到了主殿中。
与此同时,笼罩在主殿的龙影消散。
在长竟和宁英跟进来,长公主抱住若清的那一刻,那女人又抬起了头,神态自若道:“等阿惹回来了再叫我。”
她的失控由这一句话画上句号。
嘴里说着不知是骗自己,还是骗别人的话。
话音落下,原本还坐在宫殿中的长公主等人瞬间被她赶了出去,身子一晃,出现在之前的宫道中。
若清身子虚,受不得折腾,在被打出女子所在的皇城时昏了过去,等若清再醒来的时候,他已经从那座宫殿来到了长公主的寝宫。
长公主抱着他坐在床上,手指比冰还凉,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。
刚醒来的若清头脑发昏,脸上并无半点血色。不过即便不舒服,他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,问长公主:“那女人是谁?”
长公主恨声说:“昌留鲛人,薄辉三子的子族。”
若清知晓薄辉三子是邺鱼,昌留鲛人则是邺鱼与人族的子嗣,也是有着真龙血的尊神一支。
长公主知道他此刻精力不足,也知道他放不下方才发生的事,便一边接过宁英递来的药喂给他,一边说:“你也知道,前朝弃帝昏庸无能,□□为了天下百姓反了弃帝,这才有我们大靖皇室,只是弃帝先祖与潜海一族关系甚密,当初初代帝君登基,潜海一族特意给初代帝君送了金龙门,以此明示旁人若想动弃帝,必须要问问潜海同不同意,而潜海是薄辉的亲族,当时谁也压不过薄辉,又怎能难为弃帝?为此,□□吃了不少苦头,好在□□的善心感动了当时的一位尊者,尊者出面帮了□□,这才有□□出兵,攻占皇城的事。”
长公主将前因说清,又道:“只是这皇城里的金龙门认主,要是住在这里的不是弃帝一族,不是潜海认定的人,金龙门就会以伪帝祸乱为由,在十五之时引雷劫除去占了此地的人。”
若清半阖着眼,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,脑海里忽然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。
长公主不知他走了神,还在说:“之后,无计可施的□□找上尊者,两人骗了留在此地看守的昌留鲛人,历代帝皇得了她的鳞片和血印,相当于得到了薄辉一族的认可,这才没有引得龙门引雷……”
听她如此说若清也就懂了。
虽然没有关心过一千年前的过往,但前朝弃帝的昏庸程度若清还是知晓的。
而大靖□□与前朝弃帝的最后一战就是在义州。
只是据若清所知,前朝弃帝被困义州之后被族亲救走了。弃帝是死在了皇城,并没有死在被困的义州,而想想那皇城中的女子和女子手臂上的伤痕,若清忽然对长公主的说法有些存疑。
不过即便怀疑,他也没有再问的心力。
自与那女人对视过后,他的身体就很热,像是得了风寒,头脑发昏,没多久就昏了过去。
而昏过去之前他还在想,如果这件事被澶容知道了,澶容怕是又要生气了。可他是真的好累,累到无法回到澶容身边,只能安静的陷入梦乡。
梦里有风。
风从不是静默地到来。
闭着眼睛的若清觉得自己就是一叶孤舟,被风带到了辽阔的海域……
他静静地躺在这片海上,没过多久又看到了捧着他的脸哭个不停的鲛人。
那女子这次哭得十分委屈,好似被人欺负了很久,只等他过来帮帮自己。
若清不知她在哭什么,他平静地看着女子,然后那女子忍无可忍,朝着他吼着:“你为何这般对我?!为何这般对我!”她正在气头,说着说着,心里的恨意和不甘同时涌了出来。
她抬起手重重地捶打着若清的肩膀、头,下手的力气很重,一点也没留情。
若清一言不发,任由她捶打自己,等她哭累了,她又害怕的拉住若清,卑微地与他说:“你帮我救救阿惹,你保阿惹好不好?”
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若清对着她摇了摇头,“我只保十一,也只能保十一。”
话音刚落,女人的身影化作水淋在了他的身上,自此不再出现。
没过多久,本在海面上漂浮的若清又来到那座宫殿中。他坐在女子躺过的冰床上,身后有什么东西一动一动,发出的声响让他头皮发麻。
须臾间,阴冷的风自身后出现,脏乱的黑发在地板上移动,彻底躲在了冰床之后。
若清听得到声音,顺着声响看去,瞧见了一具正在自己移动的尸体。
那尸体穿着一身已经烂了的黑红色衣袍,黑发盖脸,直指若清绑着红线的手指。
若清忍不住低头,一边摸着手上的红线,一边回忆着方才在殿里看到的一幕幕,终于意识到一件事。
他想,他孽债的债主也许不是那个女子,而是女子冰床后躺着的那个“尸体”。因为尸体就在女子身后,所以他的红线直指女子,让他误会了孽债的债主是那位昌留的鲛人,而不是那团黑发的主人。
察觉到这件事,若清平静地望着那看不清面容,只撑着一副骨架的尸体,想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意思。
这时,尸体拖着并不灵活的腿脚来到若清身侧。他伸出手,在若清想要后退的前一刻,从若清的脸颊上取出一朵冰花。
而他取出冰花的位置,就是女子方才碰过的地方。
这冰花似乎是因女子的触碰而留下的……
等尸体取出冰花,若清身体里的热意,以及发昏的头脑都变得正常起来。
若清有些茫然地看着尸体,弄不清他的这位债主在想什么。说来好笑,这明明是具黑发遮面,只剩下枯骨的尸体,却能给若清带来一种这人生前一定很温柔的感觉……
若清分不清这种感觉,但既然看到了债主,他便想着去解开自己手上的枷锁,去看看这位债主想要他做什么。
尸体似乎知道若清的想法,他松开了从若清脸上取出来的冰花,冰花从他的指尖落下,轻缓地碎成几片,接着他越过若清,继续往前走去。
无语多言,若清顺从的跟上,看着他推开了这道宫门,来到了若清之前去过的前朝宫殿,对着那虚假的太阳扬起了头。
他似乎在感受,又像是很舍不得离开这道温暖的光。
接着他看了看宫殿前方的牡丹花,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娇柔的花朵,又经过游廊,越过锦鲤游动的碧池,带着若清来到了一棵树下。
那是棵银杏树,最少有几百年的树龄。
巨树落在偏殿之中,衬得两侧宫殿低矮萧瑟,满目情愁。
他十分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,踩着落叶来到左侧,接着招了招手,让若清过来。
若清走了过去,又见他伸出手,指了指树干上的树洞。
那是个与若清的脸差不多大小的树洞。
若清趴上去看了两眼,竟然意外地在树洞之中看到了另一副景象。紧接着树洞里的景象光芒大盛,眨眼间,若清便从那座宫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他好像被人装在了盒子里,颠簸晃动的视野几乎要将他晃晕。他的眼睛一会儿闭着,一会儿睁着,越过面前的黑暗,总能看到金灿灿的麦田,或者是一望无际的海面。
等着颠簸震动结束,他睁开眼睛,身侧多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,以及一位坐在礁石上的女子。
女子正在看着远处的光。
此刻暮色来袭,橙红色的光与幽深的蓝和浅金色交织在一起,色彩艳丽得近乎失真,在天边留下令人失神的美丽,又带着光辉转入水底。
“该回去了。”老人见她一动不动,在她身后出声提醒。
坐在礁石上的女子转过头,不甘心地看着老人,似乎并不想回去。
而她看着十分年轻,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,长相与那位留在前朝皇城的昌留鲛人一样,只是那双眼睛不是幽深的黑,而是干净的浅蓝色。
瞧见她的表情,老人叹了口气,叫她:“意绫。”
老人问她:“今天的课业都记住了吗?”
意绫扁了扁嘴:“有什么记不住的。每日都是那两件事,想忘都忘不掉。”她念叨着这里多么不好,今日有多无聊,以沮丧又烦躁的表情来抱怨如今的处境有多不好。
老人头疼得皱起眉。
自洪莽期结束,为了修补神魔乱战留下的损伤,以保人世不灭,神族全部并入云间天境不得离开,现已在那绝美云境居住多年,走前只留下了部分的昌留鲛人,为那——
“氾河一支怎么样了?”
意绫问道。
老人不回,反问:“你先与我说说昨日的课业都讲了什么?”
“氾河压饲梦,氾河在,饲梦不起,氾河不在,饲梦出,氾河饲梦一枝而起,相生相克,我等需保氾河一支,以保饲梦不出。”
意绫说完这句话,翻了个白眼,白净的脚用力地踩了一下水面,愤愤不平道:“可这么多年下来,氾河一支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啊!早知道这边这么太平,我当初就随着父君而去,总比留在这里终日无所事事好上许多。”
老人不觉得她说得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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